沃尔科特迪伦诗选读译诗十首

本期我们选登了诗人戴潍娜翻译的沃尔科特《欧洲的森林》等六首及鲍勃·迪伦的《就像个女人》等四首，一共十首。译文已收入《理想》纸刊总第三期十位国内诗人翻译家的诗、译诗及随笔专辑。

DerekWalcott

德里克·沃尔科特

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Walcott,－），生于圣卢西亚。诗人，剧作家及画家。出版过戏剧集和多种诗集。被誉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布罗斯基语）。在圣玛利大学和西印度的牙买加大学读过书，毕业后搬到特立尼达岛居住，并从此成为艺术评论家，在其作品中，探索和沉思加勒比海的历史、政治和民俗、风景，有强烈的历史感。他的诗因“具有伟大的光彩，历史的视野，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而获年诺贝尔文学奖。年3月，德里克·沃尔科特在圣卢西亚的家中因病去世，享年87岁。

◎遗嘱附录

精神分裂者，被两种风格撕扯

一篇蹩脚文人的御用散文中，我赢得

我的流亡。我在镰刀月亮下的海滨跋涉几英里

月下晒，月下烤

直至蜕下

这自爱的爱之海洋

想要改掉你的语言，你必须改变你的生命

我无力改正古老的错误

波涛厌倦了地平线，它回头是岸

海鸥用生锈的口音嘶喊

搁浅腐烂的独木舟上

他们是夏洛茨维尔的喙状的毒云

我曾以为爱国足矣

现在，即便我甘愿，食槽已满员

我目睹最优秀的思想如狗

热衷于残羹

我呵，已近中——

年，烧坏的皮肤

纸般从手上剥，洋葱皮似的薄

如培尔·金特的哑谜

心里一无所有，也没有死的

畏惧。我认识太多死者

他们都相熟，都相称

死法儿都相像。在火中

皮肉不再畏惧那大地的

熔炉之口

不是太阳的窑炉或灰坑

也不是这或明或暗的镰刀月亮

灼烤得海滩又一次白亮，如一张空白页

它所有的漠然，是另一种盛怒

◎墓穴

女子，蜂腰，蜂舌

对敌人嘶嘶道，我多委屈

你，你多正义！我们藏匿

在每粒细胞，每个单独的房间

分泌我发臭的污名

没什么，连同床边的火焰

一圈圈炙烧着孩子的巢网

也无法平息你致命的悔恨

或我最后的努力，贪欲。你哭着

反对体内的毒药控制

他和你的肉体，我祈祷紧紧钩住

彼此凶猛如交媾中的黄蜂

苦乐参半，有如肉体罹难

在一场自蛰中殉道身亡

身与心，皆被咬黑

羞愧地收回毒药，即便

在仇恨上，筑一个家

在六边形花边网眼中

颤栗着，交换毒汁

◎仲夏，多巴哥岛

一粒粒太阳铺就的辽阔海滩。

白色高温。

一道绿河。

一座桥

烤焦的黄手掌

从夏日昏睡的房子

打盹至八月

我手握的时辰

我失去的光阴

早熟的日子，像女儿

我的臂弯再也装不下她

◎失落的帝国（二）

一只蜻蜓的双翼飞机停舶，在地图上

群岛有如一座大洲倒下

摔成碎片；从开普角到莫勒·切科

独木舟的木，辣的月桂株

被风拢搅的树

回响在非洲的羽冠；是夜，星星

是远方渔人之火，而非闪光的城市

热那亚、米兰、伦敦、马德里、巴黎

是捕蟹人的焊炬。这小小之所，什么也不出产

除了美。被风弄得怪诞的树，丹尼斯崖上的碎浪

狂野之光在维约堡[1]平川上松开

飞驰的母马，令我们

乖乖领受每日的赐福

光简化我们，不论种族或天分

作为卡瓦纳我拥有几亩地就感到自足

我心被扯成碎片，如大海的蕾丝

看海鸥起飞时，它翅膀捉住的颜色

译注

[1]维约堡：加勒比航线上的港口。

◎白鹭46

这就是混蛋嘴里所谓的“虚无”——

那蓝绿色山脊上急降的陡坡，盛放之花

竟如垂头的圣杯，她是非洲郁金香。而噪声

来自冒着烟的湍流——是他的姓名，当雨水

降至峰顶，抑或狂风成片穿过草甸

来自海上——“虚无”，一个词就适用于

所有蓬勃可悲的都市，他们的雕花露台

他们零售店里的爆破雷鬼乐[1]，又或者制服学童

眼眸中的印度，或虚无。这意象

来自康拉德，战舰朝着巨大虚无的密林

胡乱扫射。一生的所有努力都是该死的徒劳

邪恶天才开出一张疲惫不堪的目录：

与依恋之物——断绝来往。一种苦闷

毒药因其毒性而遭人赞美。而这首诗

也是虚无的一部分，像圣克鲁斯的山谷

一声诚恳的祝祷，等同于一个真诚的诅咒

译注

[1]牙买加一种节奏强烈的音乐。

◎欧洲的森林

——致约瑟夫·布罗茨基

最后的树叶如钢琴音符般坠落

在耳腔抛下椭圆形的回声

鲁钝的音乐一时停滞，这冬日森林

如一支空的管弦乐队，它的诗行

统治白雪凌乱的手稿

栎树镶铜的桂冠

穿过砖铜色玻璃，在你头顶闪耀

威士忌般的明亮，而来自曼德尔施塔姆

诗行中寒冷的呼吸，被你这番吟咏

烟卷般铺展在眼前

“柠檬色的涅瓦河畔那卢布大钞的沙沙沙”

在你流亡者的舌根下，言辞因受缚而冷脆

爆破的喉音若腐烂树叶

属于曼德尔施塔姆的词在光中盘桓

在一间棕色房间，在不孕的俄克拉何马

坚冰之下有一座古拉格群岛

那些盐水矿泉沿着

长长的泪痕之路[1]，路经平原——

坚硬空旷如一张牧人的脸

龟裂的日光和留着胡茬的雪

在作家代表大会的低语中成长

雪盘旋着，如同哥萨克人围绕着

一具困倦的乔克托族尸体，直至

演化为一场汇聚了条约和白皮书的暴风雪

我们由此对人类个体视而不见

于是，枝条将春天载满它的书架

图书馆塞进新近出版的树叶

等待进入废品循环——纸变成雪

而在痛苦的零度，一个意志

如同黄铜色树叶的栎树般挺立

当火车碾压过森林的圣像

浮冰铿锵如货运场，紧接着

冰封期的尖顶，车站尖鸣的蒸汽

在一声冬日的呼吸中，他将它们描摹

冰冻的辅音一经呼出，即成石块

他眼见诗歌被遗弃在孤独的站台

在亚细亚般辽阔的巨云下，所过之处

吞下俄克拉何马如同啖一颗葡萄

并非这密林交错的草原挽留

只怪大地荒凉，它嘲笑终点的方向

那欧洲矮墙下的黑孩子是谁

他望着夜晚的河流如守着一座造币厂

它至高无上的君主是权力，而非诗人

泰晤士和涅瓦河，纸币一般沙沙响

金色里的黑孩子，莫非哈德逊河的剪影？

从冰封的涅瓦河，到哈德逊的奔流

机场穹顶之下，回声冲撞的车站里

在流亡移民的人潮中

诗跟感冒一样不分阶级

你的语言共和国里的公民

而每个二月，每个“最后的秋天”

你写作，在远离脱粒打谷机的地方

翻叠的小麦像姑娘编起的麻花辫

远离俄罗斯中暑战栗的运河

一个人和英语，孤男寡语共处一室

我南方的观光群岛

也是易腐的监狱，尽管

再没有比写诗更严酷的监狱

什么是诗歌，假使它称职

它可否是诗人的糊口辞句？

诗人们勉强度日，已多个世纪

体制朽坏崩塌，面包依然坚挺

在他那铁丝网密布的森林

一个囚徒兜着圈，咀嚼一个短语

它发出的乐音比树叶更久长

诗，是天使前额上

大理石汗珠的凝结，它永不干涸

直到北欧化工[2]关闭孔雀灯——

从洛杉矶到天使长，它缓缓开屏

记忆不必重述

恐惧与饥饿，伴着神圣的烧热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摇着脑袋

每一个隐喻，都叫他颤栗

每一个元音，都重过边界之石

“致柠檬色涅瓦河畔那卢布大钞的沙沙沙”

这烧热，如今化身一簇火

烤暖我们的手掌，约瑟夫，当我们灵长类般咕哝

交换喉音，在这冬天的洞穴

在一间棕色乡村小屋，而屋外

乳齿象们征用白雪强压他们的秩序

译注

[1]泪痕之路：年北美印第安人被驱赶到俄克拉何马州所经的路线。

[2]北欧化工：公司名。

BobDylan

鲍勃·迪伦

鲍勃·迪伦（BobDylan，年5月24日-），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毕业于明尼苏达大学，美国摇滚、民谣艺术家。在高中的时候就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年，高中毕业后，就读于明尼苏达大学。在读大学期间，对民谣产生兴趣，开始在学校附近的民谣圈子演出，并首度以鲍勃·迪伦作艺名。年，签约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年，推出处女专辑名为《鲍勃·迪伦》。年起，琼·贝兹邀请迪伦与她一起巡回演出。年10月13日，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就像个女人

没人知觉一丝痛苦

在今夜，我站立雨中

每个人都听说了

那可人儿有了新衣裳

但不久前我见识了她的丝带，她的发卡①

从她的鬈发上落下

是的，她索取像个女人

是的，她做爱像个女人

她疼痛起来像个女人

但她一伤心，就变成一个小女孩

玛丽女皇②，她是我朋友

是的，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

没人会怀疑

那可人儿不会被赐福

她会看到自己最终跟别人一样

陪伴她的将是迷雾、安非他命③和她的珍珠

是的，她索取像个女人

是的，她做爱像个女人

她疼痛起来像个女人

但她一伤心，就变成一个小女孩

而雨一开始就在下

我干渴得快要死去

所以我来到这里

被你漫长的诅咒刺痛

更糟糕的是

痛苦留在此地

我不留在此地

难道还不分清——

我无法适应

是的，分手的时间到了

当我们再度相遇

被介绍成朋友

请别透露你曾认得我

在我渴望时，你是世界的暴君

呵，是的，你撒谎像个女人

是的，你做爱像个女人

你疼痛起来像个女人

但你一分手，就变成一个小女孩

译注

①丝带，发卡，作为他们二人性生活的隐喻。

②QueenMary，典故系玛丽.安托内特，她是路易十六的皇后，以生活奢华著称。年,以玛丽皇后为原型的电影《绝代艳后》登上大银屏。

③安非他命，一种苯乙胺类中枢兴奋药及抗抑郁症药。能引起深度精神作用，包括警觉性、主动性和信心提高，欣快感、疲劳感减低，语言密集，集中注意力。因其在饭前食用可降低食欲，所以广泛用来辅助减肥。飞行员、卡车驾驶员和士兵在执行要求长时间保持清醒状态的任务时常使用本药。与此同时，还用于治疗发作性睡眠症。因静脉注射具有成瘾性，而被列为毒品。

◎黑瞳①

哦，绅士们在交谈，午夜的月悬在河岸

他们饮酒散步，是时候我该溜走

我住在另一世界，那里生活和死亡皆被铭记

那里，地球被恋人的珍珠串起。我眼里全是暗黑的眼睛

远处公鸡啼叫，又一名士兵陷入祷告

一个孩子误入歧途，妈妈再寻不着

我听见声声擂鼓正吵醒死者

当他们到来，野兽悚然，我眼里全是暗黑的眼睛

他们告诉我，为达目标小心翼翼

他们告诉我，复仇是甜蜜，这当然对他们有利

美变得不可辨析，我对他们的游戏不感兴趣

我只感到热火与烈焰，我眼里全是暗黑的眼睛

哦，法兰西女郎，她登上天堂。醉汉在驾驶舱

速与力的堕落神灵，饥饿代价高昂

哦，时光短暂，日头甜蜜，激情驾驭飞箭

一百万张脸孔在我脚下，我眼里全是暗黑的眼睛

译注

①年鲍勃迪伦接受《时代》杂志访谈时透露，这首歌曲灵感来源于一位应召女郎。当时他住在纽约的广场饭店，当他走出电梯门时，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的应召女郎，她眼圈漆黑，化着浓浓的烟熏妆，看样子似乎刚刚遭到殴打，面带惶恐之色，当晚，迪伦怀着黯淡的心情在酒店写下了这首黑色电影般的歌曲。

◎绝对之爱，无限之爱①

我的爱，她说话像沉默

没有理想或暴力

她不必说她的忠贞

然而她是真的，像寒冰，像火焰

人们捎上玫瑰

时时刻刻地许诺

我的爱，笑得花枝乱颤

情人节买不到她

在一角钱商店和公共汽车站

人们谈论时局

阅读书籍，鹦鹉学舌

在墙上涂鸦妄下结局

一些人谈起了未来，我的爱

——她轻声细语

她深谙没有比失败更伟大的成功

失败也压根抵不上成功

斗篷与短剑悬晃

女主人点上蜡烛

在骑士的典礼

小卒想必也心有怨气

火柴棒制成的雕像

一个接着一个崩塌

我的爱，闪着眼睛，视若不见

她已目睹太多争论或站队

午夜的大桥震颤

乡村医生闲荡

银行家的小姐觅意中人

盼明眼人将礼物奉上

狂风嚎叫，像把锤子

夜风裹着冷雨

我的爱，她像只乌鸦

折断翅膀，抵我窗前②

译注

①这首歌最早的名字叫“DimeStore”，一角钱商店，一种在西方常见的折扣店。如今看到的标题是“LoveMinusZero/NoLimit”是一个分数式。按照迪伦自己的说法，分子是“爱减零”，分母是“无限”。那么理论上，得出的商就等于绝对的无限的爱。民间亦有说法，认为此标题基于赌博中常用的术语，其含义为爱即冒险。

②LoveMinusZero/NoLimit是鲍勃·迪伦年专辑BringitAllBackHome中第四首歌，是迪伦献给妻子萨拉的作品。因萨拉本人醉心于东方哲学，歌词用一系列辩证的意象折射爱人的禅意。鲍勃·迪伦在艾伦·金斯堡的影响下也一度对易经和佛教产生兴趣。另有乐评人认为歌中的爱人指代的是他创作的缪斯。译者倾向于后一种观点，正是这种对艺术的绝对之爱，无限之爱，让迪伦不断克服自己，克服他的时代。

◎红色天空下①

曾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

红色天空下，他们同住一条巷

曾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

红色天空下，他们同住一条巷

曾有一位老人，他住在月亮上

一个夏日，他路过本地

曾有一位老人，他住在月亮上

一个夏日，他路过本地

终有一天，小女孩，一切对你都将又变成新鲜

终有一天，小女孩，你将得到一枚鞋子一样大的钻石

让那风吹低，风吹高

有一天，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夹在馅饼中烤

让那风吹低，风吹高

有一天，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夹在馅饼中烤

这是通向王国的钥匙，这是那城市

这是一匹盲驹让你盲目骑

让鸟儿唱，让鸟儿飞

有一天月亮上的老人回家了，河流干了

让鸟儿唱，让鸟儿飞

有一天月亮上的老人回家了，河流干了

译注

①这首歌曲收录于鲍勃·迪伦年发行的同名专辑。这张献给“加比狗狗”的专辑，是迪伦为四岁女儿德西·加布里埃尔丹尼斯·迪伦所作，因而专辑中可见到一些源于盎格鲁撒克逊儿童童谣的音轨。然而如菲利普·马格提和金米歇尔·盖东所言，充满轻音和简单结构的儿童歌曲的面具，掩盖不了其激烈的想法和严肃的主题。

译者简介

戴潍娜，诗人、译者。毕业于牛津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诗刊30届青春诗会成员。荣获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现代青年年度十大诗人。出版诗集《我的降落伞坏了》、《灵魂体操》、《面盾》、《瘦江南》、童话小说集《仙草姑娘》。翻译有《天鹅绒监狱》、伊塔洛·卡尔维诺小说《组合与反组合》、《格诺二题》、《乌力波简史》等。年自编自导意象戏剧《侵犯INVASION》。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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